后天

后天，是毕业游的日子。

她此刻的心情，说不上高兴，但也没多难过。有的，只是紧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毕业游是难得的两天，去的是个小地方。说来滑稽，明明班里同学只有十几个去，最后队伍却有四十多个人。她一个人去，不像别人携家带口。唉，想想那些家长要照顾一大帮小孩，她也不知该怜悯还是同情好。

因为是自己一个人去，她早已仔仔细细地看过好几遍。这活动算不上新鲜，甚至让她有点怀疑自己该不该为了这所谓的毕业游翘掉两节预习班的课。是，她也明白，只要能跟同学们在一起，做什么其实都是浮云。但这回去的除了她只有四个妹子，还两两一对，自己要是强凑过去，肯定比一千瓦的电灯泡还亮堂。老跟男生混一起吧，准会有一大堆家长跟在自己后面指指点点，与其那样束手束脚，倒不如自己一个人轻松。

只是，看着大堆人群横亘在面前，又被他们簇拥，再远远甩开他们，怎么看怎么“像个怪人”，“不负责任”。

或许这就是她紧张的原因——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

不管她如何犹豫畏惧踟蹰踌躇，后天总归是要到的，她总归是要独自去面对的。

其实吧，她人缘也不是不好，但能粘在一起的也就几个人，偏偏都不来毕业游。让她紧张的还有一点，就是临毕业时同学们写的留言……大多数都是希望能看到她真心的笑容云云。

她扶额。唉，二模崩了之后一路崩到中考，她哪有心思开心？也只能对人勉强笑笑，天知道她一个人时露着怎样的表情。

一想到毕业留言，她的思绪突然控制不住，想着那些鼓励的话语，再想想自己的中考。

打住。

她摇摇头，决定想点别的。

七月下午的阳光刚刚好，不像正午那般炽热，也不像早晨时那样黯淡，总给人一种要下大雨的错觉。

她不喜欢下雨。

然而她们中学每年给初三中考生送行时都下雨，尽管在送行开始前，大半天都是晴天。她们只顾着举加油横幅和展板，没有人拿伞。每回送行完毕，班里没几个不是一头雨水的。

——除了今年。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一整天，一滴雨都没下。

被人群挤到外面，突然被更多的人挡住了。她低头看看脚下，刚好踏过初中的门槛。班主任的话在脑中响起：“一旦出了校门，就不要再回头了。”

不能回头，前面也没有通路，她只能抬头望天。

天色湛蓝，浮着一些云的残片，头顶的树叶和着风沙沙抖动；新叶被阳光照耀，片片浅绿层层叠叠凑出更深一点的绿色，尔后又纷纷散开，摇晃；色彩在树梢跳跃，她那带有点点泪花的眼被这美丽的景象迷住了，但却无法全数看尽，一不小心，她叹了口气。

看看眼前，都是不住地抹眼泪的同学。她又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她不担心自己再哭出来了，因为泪已流尽，充斥在心中的只有无奈与难受。

这一扭头，她发现他就在她旁边站着，也跟她刚才一样，望着前面的人群。

他成绩很好，是能考顶尖中学的那种学生。此刻，她突然觉得，要是现在不跟他告别，那么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他会如愿以偿去心仪的高中读书，她只能龟缩在普普通通的学校里默默挣扎。他们注定走的会是不一样的路，或许出校后他就真的走了，一去不回。

无名的勇气与决心涌上脑壳。

她叫一声他的名字，见他转头，马上拍一只手在他肩上，问：“中考，慌吗？”

他有点意外，愣了一下，随即胸有成竹地答道：“根本不慌！怕什么？中考也无非是这样。”

两人都笑了。

啊，果然，她就知道他定会有恃无恐。这么好的成绩，肯定想去哪去哪啊。不像她，想去的学校是所有人的摸高志愿，明明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她却痴狂地去追寻。梦醒时分撞得头破血流，大概率是她自己最后的结局，她明白这点。

她的手微微颤抖。她知道，刚刚的问题不仅问他，还在问自己。自己的身体做出了回答：我慌。

“就算你不慌，我还是要给你这个……”

她低头，左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个东西。

“手伸出来。”

将它拍进他的手里。

看他仔细端详手里的小玩意儿，她的紧张慢慢消解。呼，惦记着的事儿结束了，希望她能考出好成绩啊，她想。

唉，她只顾着给别人打气，在这一刻却忘了，自己才是最需要鼓励的人。

二模那次崩盘的的确确考出了初三以来最差的成绩，但她的信心还未被完全摧毁。直到三模的崩溃，她才开始在一遍遍的自我怀疑中活着。幸好大量的事务能把她暂时淹没，使她暂时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但中考一来，那些失败涌上心头……

她用历史卷子里夹着的两张纸条做了两颗幸运星，本想给自己加加油，但到了送行这天，还是决定要把好运带给其他的人。

毕竟，她暗暗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希望的。

现在，他就在眼前，自己的心意也成功传递给了他。心里的石头放下了，暂时的。

忽然，他说：“……我能抱一下你吗？”

她惊到了，看着他。

不像开玩笑——谁会在这种临别时刻开玩笑？

但自己是真的胆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

她一直觉得他很优秀，优秀到自己这种人必定不会入他的法眼，他只跟自己的朋友和成绩好的人来往。

现在怎么……

她不敢看他。

沉默。

过多的冗长的磨人的沉默。

他的手臂留停在空中，她的手也顿住了，不再颤抖。

才过了十几秒吧？但它漫长得像是一个下午。

阳光下，两个人终于靠在一起。

相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伪装在一瞬间碎裂，对未来的恐惧倾泻而出，又凝成一个用力的拥抱。

“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的中考，我害怕面对它。

“能认识你我很开心。

“我害怕……”

千言万语没有一句说出，她只是狠狠地拍他的背。

她怕她一张口就又忍不住悲伤。

大后天，中考。

后天就是毕业游了。

后天，他也会来的。

她的紧张，有一丝一毫是因为他吗？

她觉得没有。

窗外的阳光又照进来，打出一片暖色。

或许，她紧张的不是毕业游，而是毕业游后不久的那几天。

中考出成绩，中考放榜。

她知道自己考崩了。

但已无力回天。

又想起和他的告别，呵，真是讽刺，明明自己考得那么糟。

但后天……

后天是谁都说不准的。